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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文汇报】斯雄《中都城记》

《文汇报》2019年4月13日B9版、4月16日A21版

中都城记

斯雄

最近几年,跑安徽凤阳特别多。每次去,都是一头扎进小岗村。

小岗村1978年率先实行“大包干”到户的生产责任制,开启中国改革的先河,被称作“中国改革第一村”,世人瞩目。这让小岗村连同凤阳县火了起来,老百姓的日子过得也红红火火。

每每说到这些,都会提到那句著名的凤阳花鼓词:“说凤阳道凤阳,凤阳本是个好地方。自从出了朱皇帝,十年倒有九年荒。”

新旧、前后对比强烈,确实能让人深刻感受到好日子的来之不易。

可能是我这个人喜欢瞎琢磨吧,总觉得这段从清代就流传甚广的花鼓词后两句,让人有些费解。

凤阳是明太祖朱元璋的家乡。按说出了皇帝,龙兴之地,受天高地厚之恩,老百姓的日子应该很好过才是,怎么反倒“十年倒有九年荒”呢?道理上似乎有些说不通。

请教凤阳当地人,却言人人殊,莫衷一是,让我一直难以释怀。

凤阳县位于安徽省北部,淮河中游南岸,地形南高北低,南部以侵蚀剥蚀山、丘陵为主,山丘麓部为起伏岗地、中部为微波起伏的河流阶地和岗地,北部为坦荡的冲积平原。凤阳县的自然地理条件并不优越,确是实情,但这跟“朱皇帝”扯不上关系。

有一天,在小岗村忙完手头的活儿,陪同的县委领导建议我去看一下大明中都城遗址。我对此完全没有概念,未置可否。

“这里虽是一座 ‘废都’,却是北京城的蓝本。你从北京来,看了肯定会有感觉的。”主人一片盛情。

明中都城午门遗址 王悦摄

车行至县城西北隅,眼前一截残存的城墙和破败的城门,突兀地展现在眼前。

“明朝初年,曾经定都凤阳,建大明中都城。这里是明中都皇城午门。”凤阳县博物馆副馆长袁媛说,“皇城当时是明中都城的内城,也就是宫城、紫禁城,相当于北京故宫。”

明洪武元年(公元1368年)正月,朱元璋在应天(今江苏南京)称帝,迁入吴王新宫。但在哪里建都,游移不定,先后考虑过应天、汴梁(今河南开封)、元大都(今北京)、关中等处。至洪武二年八月,全国统一,大局已定,朱元璋再次会议群臣,提出临濠(今凤阳)前江后淮,以险可恃,以水可漕,欲以为中都。群臣皆称善。于是九月正式下诏,在家乡临濠建都,“始命有司建置城池宫阙,如京师之制焉”。

明中都城遗址 (凤阳县博物馆提供)

朱元璋对营建新都城提出了很高的标准,不仅要求雄伟宏壮,还要求尽量华丽,能够真正展现开国帝都堂皇气派。他在《龙兴寺碑》中说,“洪武初,欲以(凤凰)山前为京师,定鼎是方,令天下名材至斯。”从各地征调匠工、军士、民夫、罪犯近百万人,全国的“百工技艺”都集中到这里来。强制移民,最大的一次在洪武七年(公元1374年),“徙江南民十四万实中都”。建筑墙体用的城砖,从仅发现的砖铭已知,主要由长江中下游22个府71个州县的工匠和中都等卫所军士烧造。砌筑时,以石灰、桐油加糯米汁做浆料,关键部位甚至用生铁熔铸,以达到永固。

中都城午门的正门,由南往北远看,有三券门洞,近看左右两边还有两券掖门,所谓“明三暗五”,与北京故宫午门完全一致。午门三券门洞两侧及城楼四周基部,均为白玉石须弥座,其束腰部分连续不断地镶嵌著精致的浮雕。须弥座通高1.61米,浮雕高32厘米,长度不等,浮雕深度3至5厘米。

中都城午门须弥座上浮雕(凤阳县博物馆提供)

袁媛指着白玉石须弥座上的龙、凤、云朵等浮雕说,南京明故宫午门的青石须弥座上只饰有少量花饰,高30厘米,深度只有1厘米左右,其余均为光面石头。北京故宫午门石墙基上的石雕图案、尺寸和南京午门差不多,完全没有中都城那样的精雕细琢,尺寸也小了。

中都城所有殿坛木构建筑涂绘彩画,“穷多侈丽”。石构建筑雕饰奇巧,宫阙御道踏级文用九龙、四凤、云朵,丹陛前御道文用龙、凤、海马、云朵,宫殿石础“规方一丈厚二尺,中凹受柱车轮圆。双龙五凤杂云气,匠巧一一穷雕镌”。考古发掘中发现的中都城宫殿蟠龙石础,270厘米见方,面积7.3平方米,相比北京故宫太和殿的金銮柱石础,160厘米见方,面积2.5平方米,只有中都城蟠龙石础的三分之一。

长期参与中都城考古发掘的袁媛,比照北京故宫的格局,讲解得绘声绘色:皇城是中都城的核心,和北京故宫一样,南为午门,东边为东华门,西边为西华门,北为玄武门,北京故宫现在叫神武门。城内居中建三大殿,左右两侧为东、西二宫......中都城皇城南北长965米,东西宽875米,周长3680米,面积84万平方米,比北京故宫大12万平方米。

中都城集历代都城形制于一炉,既有继承,更有创新和发展,创下有明一代的都城建筑设计制度:沿用皇城居中、三套方城的传统布局,同时利用自然地形加以创新,选择在临濠府西南20里的凤凰山之阳“席山建殿”“枕山筑城”;禁垣蜿蜒而上,宫阙高亢向阳,益加显得气势雄伟;外城以万岁山为中线点,左右连接“日精”“月华”二峰,势若凤凰飞翔。

引起我注意的是,中都城的规划设计,取法于《周礼·考工记》。

“匠人营国,方九里,旁三门。国中九经九纬,经涂九轨,左祖右社,面朝后市,市朝一夫......”《考工记》是先秦时期记述官营手工业各工种规范和制造工艺的文献,《考工记·匠人》所载的营国制度,竟然一直是中国都城营建的规范,有“历代遵从,千古一致”之说。从明朝上溯至周朝,可是已经过去1000多年了。那个时期确定的礼制,居然已经如此完备和科学,让后人如此拜服:中国古代文明到底曾经创造和达到怎样的灿烂和辉煌?不得不让人浮想联翩。

经过6年连续不断地营建,中都城已具备宫廷建筑的基本格局和形制。在营建中都城的前后,朱元璋为其父母、兄嫂在凤阳县城南修建大明皇陵。“规模宏丽,制作完美,有加于前焉”,成为明代第一陵。石像生32对,数量之多、刻工之美为历代帝王陵之冠。南京明孝陵以及随后明、清两代的陵寝规制,基本出自大明皇陵。

大明皇陵(凤阳县博物馆提供)

让人意外的是,洪武八年(公元1375年)四月,朱元璋突然以“劳费”的理由,“诏罢中都役作”。同年九月,“诏改建(南京)大内宫殿”,按照中都城的城市规划和建筑设计,改建南京的宫室、社稷、太庙等。洪武十一年,改称南京为“京师”,罢北京,仍称开封府。永乐年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,改应天府为南京,并以顺天府北京为“京师”。此后,明、清两代均以北京为京师。

迁都南京时,朱元璋诏书说:“朕今所作,但求安固,不事华丽,凡雕饰奇巧,一切不用,惟朴素坚壮,可传永久,吾后世子孙,守以为法”。《大明会典》载,明成祖朱棣“营建北京,宫殿门阙,悉如洪武初旧制”,沿用了中都城的规划制度,没有再照凤阳中都宫阙那样搞得豪华侈丽,只是中都宫殿门阙南京翻版的再翻版。

清康熙皇帝在明孝陵题有“治隆唐宋”,以褒扬明太祖。与此异曲同工,中都城“上承宋元,下启明清”,《中都志》称“规制之盛,实冠天下”。上世纪60年代末即寻访考查明中都遗址、著有《明中都研究》的王剑英先生称其为“中国数千年来最华丽的都城”。北京故宫博物院副院长单士元先生评价中都城是“朱元璋集我国2000多年都城建筑之大成,悉心营建的一座豪华都城”、“完备的封建帝王宫殿的蓝本”。

罢中都役作后,结局只能如《阿房宫赋》所言,“鼎铛玉石,金块珠砾,弃掷逦迤,秦人视之,亦不甚惜。”至清康熙二十三年(1684年)修《凤阳府志》时,中都城九门高峙,周围基址宛然。乾隆二十年(1755年),拆九门和包砖面的两段外城墙,取砖营建府城,中都城遂成遗址。新中国成立后,皇城城墙基本保存完整。文革期间,城墙及城门台基被大量拆除。

走上残存实长57.75米的午门城墙,放眼望去,满目苍凉。沿午门西侧延伸至西华门城台,尚存1100多米连续完整的城墙,巍峨之气势尤在;东望,已完全是当代的市井景象;北望,则一马平川,唯见丛生的杂草,地面建筑全无,已难觅当年宫阙的胜景。

在家乡建都又废都,颇为蹊跷。《明太祖实录》说:“初,上欲如周、汉之制,营建两京,至是以劳费罢之。”朱元璋一生敦崇俭朴,爱惜民力,以“劳费”为由罢建中都似乎合情合理。刘基就曾多次劝谏:“凤阳虽帝乡,然非天子所都之地,虽已置中都,不宜居。”

明说的原因,常常不是要因,更深更重要的原因往往说不出口。比如担心建都家乡,淮西勋贵集团利用盘根错节的宗族、乡里关系扩大势力,对皇权构成威胁;再比如营建中都期间“工匠压镇”“役重伤人”等。其中还有一条可能更为关键:定都临豪之前,凤阳“百姓稀少,田野荒芜”,处江淮之间,易涝易旱,漕运不便,经济极其落后,人为定都之后,其供应仍靠富庶的江南来负担,朱元璋亦曾多次移民充实,造成一系列后患。

废都之后,这些后患对凤阳的影响至深至远。有关凤阳花鼓的研究,对此作了注解。

原生态的凤阳花鼓,是民间艺人以花鼓小锣为伴奏乐器、双人表演民间小曲乞讨谋生的一种曲艺形式。一般认为产生于明代“移民回里说”:清乾隆至嘉庆年间赵翼《陔馀丛考·凤阳丐者》曰:“江苏诸郡,每岁冬必有凤阳人来,老幼男妇,成行逐队,散入村落间乞食。至明春二三月间回。其歌曰:‘家住庐州并凤阳,凤阳原是好地方,自从出了朱皇帝,十年倒有九年荒。’以为被荒而逐食也。然年不荒亦来,行乞如故。《蚓庵琐语》云:‘明太祖,徒苏、松、杭、嘉、湖富民十四万户以实凤阳,逃归者有禁。是以托丐回省墓探亲,习以为俗,至今不改。’理或然也。”

凤阳花鼓词所述,绝不是“一二移民偶然逃亡的做作”,而是“明代凤阳农村破产时,所发出的哀音”。从有清一代至民国,凤阳的面貌,并无根本改观。

如此看来,“自从出了朱皇帝,十年倒有九年荒”,倒也所言非虚。这应该是朱元璋当初执意在家乡建都旋又废都时没有想到的。

新中国成立后,凤阳的经济逐渐改观,人民生活水平明显改善。特别是至1978年,以小岗村为代表率先实行“大包干”之后,凤阳农村勃发生机,彻底解决了温饱问题,外出行乞随之绝迹。县委的领导告诉我,70年过去了,纵向来看,凤阳农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从1949年的不足30元到2018年的11544元,实现了亘古未有的历史性跨越。

曾经消失的中都城,如今已经今非昔比,经过考古发掘,如今已成凤阳响亮的名片。除了被国务院列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,成功入选第三批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名单,2019年3月还入围“2018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”终评项目名单。知名度的提高,引来八方游客。凤阳县文化旅游局有个统计数据,听了让人既振奋又欣慰:2018年,中都城游客数约25万人次,明皇陵游客数约30万人次,门票收入750万元。凤阳县全年旅游接待人数242万人次,景区门票收入3000万元,旅游综合收入20亿元。

 

中都城上霞云飞 孟永芳摄

 

我和凤阳县的领导开玩笑说:“你们有明代第一城和第一陵,发展旅游,完全可以让中都城联手北京故宫、明皇陵联手南京明孝陵,并与小岗村红色旅游打包推介。这三张名片,凤阳独有、世界唯一,得让多少人向往、让多少地方羡煞啊!”

凤阳花鼓仍在唱,精气神完全不一样。县里的领导告诉我,花鼓词现在已经有了新的改编:“说凤阳道凤阳,凤阳是个好地方。龙腾祥云凤起舞,天地人和新气象。自从那年掀开了新篇章,走上了小康路,咱们一步一辉煌。这是一片希望的田野,年年收获金色的希望。”

凤阳之名,本取“丹凤朝阳”之意,比喻贤才赶上好时机。谁能想到,600多年后,中都城终于赶上好时机,迈进新时代,以蒸蒸日上的崭新风貌诠释出“凤阳”原有的寓意:完美、吉祥、前途光明。(原载于《文汇报》)

 

责任编辑:陈姝妤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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